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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歌者日记»C1. 7月13日 不见天日



我从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,这种把自己的秘密倾吐而出,多年后回顾这些幼稚想法的行为,想想就让人脸红。更别说这本压缩着人类不见光秘密的东西,很可能有一天会被谁偷偷翻看,甚至公之于众,让日记持有者仿佛赤裸于人前。


但是,好吧,我已经写了两句真心话,而且以后会不得不写出更多。这全要怪那个自作主张的女人,自己有写日记的习惯就强加在我身上,就像公司上了年纪的死板管理层,自己体虚需要泡枸杞,就“关心”加班的员工一起喝,美其名曰“为你好”,但加班不就是拜他所赐吗?


没错,那个女人原话就是“我建议你每天写写日记,为了你好,以后回顾会很有意思的。”然后她直接抡起一块砖,不好意思,是把砖那么厚的软皮本子扔了过来,满满把我打退了三步。她接着说:“将来你出名了,这个正好当自传……不过会不会有那一天就不知道了。”


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,片刻才硬邦邦地说出“出版就拜托了。”这个可恶的女人,打一出现就自说自话要和我打赌,现在又戳我痛处。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相信她说的话,但不得不承认,当时我觉得荒谬的言论,有些已经被我亲眼所见,就比如——世界末日。


我现在都还在想,这真的不是做梦吗?那时她见我不相信电视上的画面,便引我走出了一扇门。亲眼看到惨状的时候,我甚至怀疑起了“眼见为实”这个词:


分不清,也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,只有雷鸣能给死灰色的城市一瞬苍白,在这如同接触不良的灯光下,地面裂开的巨大缝隙最为抢眼。不管是老人起早贪黑经营的早点摊,还是女学生成群结队造访的甜品店,藏着谁情书的教室也好;民居、高楼、公路、跨海大桥也好;风也好雨也好积雨云也好,一切的一切都被倒灌的海水拍打、推动,向地狱之门塌陷。


人,渺小的身体连蚂蚁都不是,被自己建造起的钢铁森林眨眼间碾成一颗颗灰尘,升起无数道黑烟延绵向天际,没有多出一秒说什么愁思未尽。


我站得太高太远,我见不到血,我听不到悲鸣,我无法感同身受,我流不出一滴眼泪。


地面看起来像被淘气孩子糟蹋的沙盘游戏,只有城市上空挥之不去的整点钟声,比风啸雨啼更为清晰地进入我的耳中。


白发女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我才回过神。周围很吵,她的声音却格外清晰:“进屋吧。”


那时,我才忽然意识到我们正站在哪里。


按道理说,日记是很私人的物品,不该给别人过目,不过万一这本日记成了“遗物”,我还是希望有人记得我的故事(虽然也许已经没有其他人活着了)。


所以正在读这本日记的人,如果你来自外乡,不知道是否曾有耳闻:我所在的沿海城市——鸥停,除了作为准一线城市被人们熟知,还因为夏季时常会出现海市蜃楼而闻名。这不稀奇,稀奇的是,这三四年有一栋白色建筑总是出现在同一个地方。


要知道,海面上的海市蜃楼是因为海面空气比较冷,高处空气相对温暖,热胀冷缩有了不同密度的空气,光在其中发生折射,才把不知坐落在哪里的建筑映射到了半空中。


但空气密度随着时间推移,绝没有那么稳定。也就是说,就算能形成海市蜃楼,出现的景象也是几乎不可能完全相同的。而那个白屋子却做到了,在夏天的某些日子里,依托着云雾,远远悬在海面上的半空。


因为那座白屋子的反常,有好事者怀疑那并不是海市蜃楼,而是真实存在的建筑,甚至有节目组专门远道而来探访。但他们一旦到了高一些的地方,也就是换了一个角度,白屋子便谨记自己的幻象身份,消失在视野中,想操纵飞行物接近更是无稽之谈。


放心,我并不是在写什么《走近玄学》节目的文案,虽然这的确是我们的都市怪谈之一。


之所以称它为怪谈,并不只是由于它扑朔迷离的正体,还因为它仿佛能够实现人们愿望的能力。


在白屋子出现后不久,莫名其妙的,从COSMOS Ⅱ——鸥停本地最有名的音乐论坛,也是我常年混迹的地方的灌水区为源头,兴起了向它许愿的风潮。


就如同网络上某些营销号“转发有好运”推文的评论一般,在理想乡的相关帖子中,慢慢出现了许多还愿的回复。


我一直认为这些内容都不过是幸存者偏差罢了,回复的人只是将恰巧出现的好事归功于许愿,而运气平平的则保持了沉默。


但不得不感叹网络时代信息的辐射能力,也或许那个白色虚影真的有些特别,网络上的许愿竟然能够发展到线下。


那几年夏天会有白色虚影出现的日子里,每天回程路上都能见到观星海滩上形形色色的人远眺那座建筑,其中不少双手合十,神情肃穆得仿佛信徒。虚影也慢慢有了一个的名字——“理想乡”。


我当时看了只十分不适,再这么下去,一个小宗教恐怕都要出现了。把远道而来的许愿的精力投入自己追求的目标,不比虚无缥缈的寄托有效得多吗?有我有时会想,如果许愿真的有效,那么两个仇人向着理想乡互相诅咒,所谓的神明会帮哪边。


但如今,把愿望寄托在那个自称神明的女人身上的我,也羞于再说什么漂亮话了。我忽然理解了为何人在不同的位置便会有不同的想法,甚至可以毫无歉疚地去做自己曾经不齿的勾当。或许当时那些虔诚到可笑的人,就如同现在的我,正处于某种走投无路的境况吧。


说了这么多,你应该早就猜到我当时身处何处了。没错,就是这个如同鬼魅的“理想乡”。现在我也正坐在这栋浮空建筑里写这篇日记……天,我竟然已经写了这么多,难怪可恶的女人自来熟地说我嘴硬却身体诚实,自己一个人都能话痨爆发。


算了,继续刚才的话题,那个女人让我回过神后,我才意识到自己正扶着半空中的栏杆俯瞰城市。


我将身体探出栏杆外,朝周围极目望去,看到的无一不是延伸的白色墙面,尽头悉数隐入云雾。即使我尚不得窥见其全貌,也已经对这栋建筑的庞大有了了解。此时,我们正位于这栋建筑底部的一个顶点,好似长方体被切掉一块,将多出来的空间装上栏杆作为了露台一般的区域。


就在我四处张望的时候,女人似乎已不耐烦,拽过我的手臂便往房间里拖,边拖边说道:“好吵,快进来。”她之前看起来举止优雅,身材纤细,力气却很大,甚至把我扯得有些吃痛。害怕她又有什么神经质的举动,我真是敢怒不敢言。


其实仅凭刚才短暂的观察,我还完全无法将这里和理想乡联系起来,提醒我的还是接下来女人所说的话。


进了我苏醒过来的房间,她伸过手臂带上门,将嘈杂隔绝在外,说道:“现在你能相信了吗?”


我仍沉浸在那副景象中难以回神,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:“一部分真实可不代表全部,想让我信任你,就先告诉我我们到底在哪儿。”


“不是已经看到了吗?我叫这里‘避难所’,你们……好像称它为‘理想乡’吧。”她好像想到了什么,勾了勾嘴角。


“虽说是你们口中的‘理想’,但是自己真的到了这里,还不知道是什么感觉。”说完,她便直直盯着我。


不好意思,女士,我可从来没向往过这里。


我作为她句子里的“自己”面无表情,也懒得接她话茬。


但是等等,她刚才说这里是哪里?我的白眼还没来得及翻起就忽然反应过来。虽然建筑会浮空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,但这在两天的经历中,这种玄幻设定都不算是重点了。


我只问她,但是我们在地面上见到这个房子都是在很远的海上,可刚才就在城市正上方,你可以移动它?


她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,闻言沉默了一瞬,“应该是可以的。”


我的天,阵地作成EX,您是哪位英灵?我快步绕到她面前瞪大眼睛看着她。怪不得这个女人还说什么实现愿望,我想就算她下一刻就宣布“圣杯战争已经开始”,我都不会惊讶,反而会觉得这更能解释我的荒谬处境。


呆愣片刻,我忽然捕捉到她话中的某个词:“应该?”


她闻言,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尴尬(虽然我见到她才不过一天),冰蓝色的瞳仁躲闪,微微侧过了脸。


从一开始,她就给我强烈的游刃有余外加精神不太正常的印象,现在这副神情着实让我有些惊讶。


沉默了几秒,她叹口气,“不瞒你说,其实我在这个位置也还没有多久,有些事顺遂心意就发生了。你也看到了,这里之前只有我一个人,并不像你,还有人为你解答困惑。”


好吧,原来你也只是个打工仔。有那么一秒,我甚至感到了与她诡异地亲近,随即又被这个想法激起一身鸡皮疙瘩。


忽然有些可怜她,一个可能在仙界被呼来唤去的小神,住也只能住在城根类似狗洞的位置,其实和人类社会里被老板吼的底层员工没什么区别。想必这位小神如果在人间有座破庙,石像缝里的草都要两米高了。但作为打工仔的打工仔,我似乎也没什么立场说这些。


“……别把我代入奇怪的神话体系,我的上层的确还有未知,但那不是你该关心的。”


好的好的,我无奈点头,忽然顿住。


“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!”我惊恐道。


她一扫之前的困窘,有点好笑地看着我,“因为我是神的打、工、仔呀。”说到打工仔三个字,还特意加重了读音。


“对……对不起,我才是打工仔。”这次轮到我面露尴尬了。


她低声笑了笑,好像放松了下来,又恢复了我初见她的样子,手臂拄在沙发扶手上托着腮看我:“你一开始对我那么戒备,怎么现在态度软化了?”


我闻言又涌上一点未散的怒气:“刚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就碰到说疯话的女鬼你也会……”说到一半,我便被这种仿佛女生宿舍夜话的和蔼氛围惊到,立刻闭嘴不说了。


事后我问自己,为什么面对这个女人的无理要求、自己的处境,甚至世界末日都已经几乎全盘接受,还能与她自然地交谈。思来想去,除了我可能天然心宽,就只有一个答案。


我忘记了以前的一些事。


如果你正在读这本日记,千万不要以为这是本烂俗狗血的言情小说。我知道失忆十分老套,但它的确在我身上发生了。不过我没经历什么车祸(也或许我一并忘记了),也没忘记什么即将和我修成正果的恋人(同上一个括号)。醒来时,除了感到格外疲惫,并没有任何外伤。


家庭、亲人、生计……,在这世上会让人们为之牵神动念、整日奔波的东西,很大一部分已经从我的记忆中被剜去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几乎让我无牵无挂。


说几乎,是因为撇开这个半吊子女人不谈,那不知藏在何处的恶劣神明还是为我留下了一些东西:成熟但现在快被打碎的三观、乱七八糟的知识、对鸥停的风土人情,比如上面提到的海市蜃楼的印象等等。最后便是我人生中最为宝贵的那块碎片——成为著名歌手的梦想。


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一名流浪歌手,醒来时,被我自己刻上红色频谱的旧吉他就放在墙角,现在正摊着日记本的桌面上还散落着可能是我之前写下的乐谱,其中一张似乎还是要送给谁的生日礼物。

怀揣着音乐梦想,我在这座大都市街头卖唱,但几年过去,始终没什么水花,不甘和迷茫的情绪现在回味起来已经淡薄,唯有那份对音乐的热爱,对未来的赤诚期盼仍然鼓动在胸腔。


也许雏鸟情结真的起了一些作用,我对这位醒来后第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见到的女人有一定的信任,如果她能表现得更像个好人,现在我会对她十分依赖也说不定。


就目前的处境,虽然她态度无礼,我也仍不大相信她有实现我愿望的能力,但我目前寄人篱下,也无事可做,不如暂且抓住她许诺给我的“未来”。


第一篇日记已经接近尾声。有些事还没来得及说清楚,但今天需要早点休息,言和说的是真是假,到了明天便会明晰很多。现在我有些害怕,又有些期待下一次睁开双眼将看到的世界。

 

最后需要一提的是,我仍然不排除,甚至极其怀疑现在自己正在梦中。我有过数次梦中梦的体会,从第一层梦境醒来时,我都坚信自己身处现实,然而并非如此。现在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活在时间缝隙、人设尚不完全的虚拟人物,对现状仍然没有实感。

但我还能去哪里,去做些什么呢?

我只能试图在不停转动的时间中寻找答案。先晚安吧,外乡人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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